淡墨斋 发表于 2019-9-30 10:09:14

借银记

借银记

怪石嶙峋/文

      民国初年,义乌县三梅乡师路何里(今城西街道何斯路村),有一大户人家,家主人姓何,名叫国兴。

      何国兴为人至诚忠厚,始终秉承“富而安分、贵而尚朴”的祖德遗训,不骄不奢,治家勤俭,带领四个弟弟,守着祖遗田产屋业,从容营生。偌大一个家庭,兄友弟恭,妯娌和睦,一家人一口锅里煮饭,一张桌上吃食,钱粮一出一入,分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是:虽则耕读人家,却也家称小富。

      一日日上三竿,何国兴肩背柴冲,腰别斫刀,与五弟何国卫上大封山砍柴。兄弟二人沿着燕子坞曲折上岭,行到茂林深处,砍了一堆青柴,扯了枯藤束作四捆,正要挑下山来。忽闻一箭之外,隐约有啼哭之声,竖耳细听,其声悲悲切切。时值暮秋天气,山中西风飒飒,林间黄叶萧萧,视线甚是明了。何国兴透过疏林望去,只见一人踮足于树下,以手拽绳,引颈自缢。大惊道:“不好!有人自寻短见。见死不救,却不罪孽?”说罢,兄弟二人撇下柴担,一齐飞奔而去。

      上前搭救时,认得他是黄山村的陈水阁(化名),少时曾同在圣寿禅寺念私塾,排论起来,有同斋之谊。何国兴惊愕不已,两下里相见了,问其轻生缘由。陈水阁口中不言,只是一味地落泪如豆。国兴心怀不忍,拉他出了不吉之地,问道:“书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也未可知。”初时,陈水阁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实情,被再三盘问,方才和盘托出:“三年前,愚兄放弃农桑,改行腌制腊肠火腿,利润倒还丰厚,家事也渐渐兴旺。岂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也不知愚兄命里犯了哪路‘火烧鬼’?半月前一场天火,将房产屋业统统烧成白地,火腿作坊付之一炬,半世辛苦,化为乌有。连累左邻右舍做了苦主,一个个诟骂万端。将田产悉数变卖,尚且赔债不足。思来想去,无有甚么活路,不如一索吊死,却也百祸消散。”

      何国兴心中想道,“救灾恤邻,须济急时。救人一命,却不胜似南海求经?”慨然道,“书兄一死,自是一了百了。这累及家眷,却如何收场?依小弟愚见,书兄宜重操旧业,三年五载,便可重整家声。”陈水阁叹道:“如今一文不名,哪有本钱?”何国兴问道:“重振旗鼓,需要几何洋钱?”陈水阁恰似吃了一剂中药,苦着脸道:“光洋二百块,便足矣!”何国兴道:“二百大洋非小数目,书兄且移步舍下,本钱都在小弟身上,不知意下如何?”陈水阁惊道:“书弟莫非戏言?”何国兴笑道:“我与书兄虽相交不深,却也曾同窗三载。况书兄之祸,波及家眷,我于心何忍?”说罢,挑了柴担,领着陈水阁下了山岭。

      回到燕子坞,何国兴开了箱笼,取出银元二百块,递与陈水阁。陈水阁接银在手,垂泪道:“愚兄一家,皆仰仗贤弟再造,此情此恩,没齿不忘。今日出具《借据》,倘有好日,定当厚报。”何国兴道:“我救急借银,非图利息。书兄宜速归,恐尊嫂悬悬而望。”陈水阁拜别何氏兄弟,欢欢喜喜地去了。

  陈水阁手头有了本钱,如鱼得水,便冀图东山再起。他买办了毛竹、树木,雇工清理干净火烧屋基,央匠人在原址上搭建了“龙厂”(简易棚)。竣工之日,噼里啪啦放了一挂“千鞭响”,“陈记火腿坊”便红红火火地再度开张了。

      也许是家里过了火,从前的霉运一股脑儿被烧没了;又或是遇着贵人帮衬,运道瞬息间出现逆转,时也来,运也来哩!却是为何?原来,陈水阁四处张贴广告,收购了大量的皮薄脚细、腿心丰满、血清毛净、肉质新鲜的“两头乌”猪后腿。方才腌制入瓮,金华八县便爆发了猪瘟病。那栏里的生猪儿,先是忌口,继而发高烧、流鼻涕、打喷嚏,不上两日,便四蹄狂蹬,直翘翘地死了。这猪瘟流行蔓延,一时半会哪里能遏制得住的?可怜养猪的妇人儿,眼睁睁地看着血本无归,只得坐着啼啼哭哭。

      到了年关时节,这火腿便一日一个价钱,蹭蹭蹭一路向上飙升。陈水阁囤积了许多火腿,都被南货店高价盘走了,倒有三四倍的利钱,赚得盆满钵满。暂且不提。

      且说师路何家,自那日借银与陈水阁以来,光阴荏苒,不觉忽忽过了三年。期间,何母身患一病,卧床不起。郎中把脉开方,只是药吃下肚,如汤泼石,百药不投。延挨了数月,便呜呼哀哉了。这何家,老母病中、丧中耗费颇多,四弟五弟又相继娶亲生子,家事开销陡增,囊中不免空虚了起来。

      有道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何国兴,操持着一个大家庭,一则不能够开源,二则不能够节流,眼见得家道日渐消乏下来,如何不着急?便召集四个弟弟商议:“黄山陈水阁,当初借了我家二百大洋,至今并不见偿还。如今他翻身多时,寻他讨回本金,定然不拒。”何国卫道: “倘若陈家果然发迹,小弟明日前往,量他必不负我。”

      次日天明,天气晴明得好。何国卫揣了《借据》,取路往黄山村而来。

      行至黄山村口,问一老者:“陈水阁家住何处?”老者指引道:“在村口大樟树的东侧,一排徽派新楼房便是。” 何国卫条件反射,下意识地摸了摸《借据》,便寻上门来。但见陈家白墙黛瓦,庭院一新。左右一对大石槽点缀时新花卉,门前两株香樟树移栽而成。何国卫喜之不胜,心里道:“陈家气象万千,今番来得着了。”便不假思索,跨进了前厅。门内一个老妈子问道:“客人从哪里而来?到此有何贵事?”何国卫答道:“小子三梅乡人何国卫,求见陈水阁陈大掌柜。”老妈子拦住去路,说道:“东家正在中厅会客,不可鲁莽而进。”何国卫心中好生不悦,不顾婆子拦阻,蹬蹬蹬闯了进去。

      陈家中厅上,三四个穿长衫的乡绅,正聊在兴头上。陈水阁初贫乍富,待人接物,与前时相比,自然是两般心性的。这也是小人的通病。见不速之客登门造访,心中老大的不爽,斜眼一瞅,却像一厘一毫也不认得的一般,问道:“足下何人?”何国卫心直口快,说话不带拐弯抹角,当着众人的面,说道:“在下三梅乡师路何里何国卫。三年前,借与陈掌柜银元二百块,今日特来归账。”陈水阁乃是个十足的暴发户,却自诩为乡绅名流,把虚名看得比命都重,听了何国卫的言语,道是在人前失了面子,也不招呼客人上座奉茶,耍无赖道:“我家肥田美宅,童仆数辈,虽说不上豪富,却也尽可度日。几曾欠你家一个劳币?”何国卫抖开《借据》,发作道:“黑墨落的白纸,陈掌柜红口白牙颠倒说话,还想赖账不成?”陈水阁的横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以手指鼻,说道:“陈年旧账,连本带利,早早还你的了。你家挣了一些利钱,吃了一些甜头,却妄想在我这里出数,做一个‘月月红’?岂有此理!”何国卫怒气填胸,揎衣露臂,大骂起来:“何某也不是无缘无故来此。当初有人落难上吊,也曾救他一条小命,也曾慷慨借他白银,须不是这副嘴脸……”陈水阁恼羞成怒,将茶盏摔落在地,跳起双足,骂道:“本欲看你哥哥情面,上门不欺客,好生款待于你。似你这般年少轻狂,如何容得?”当下,吩咐两个伙计,一路扠着脖子,将何国卫扠出了陈家大门……

      何国卫窝着一肚皮肮脏气,回家对何国兴说道:“陈水阁这根讨饭骨头,恁样无情负义,莫说还钱,便是茶水也不曾招呼一滴。气上难容!”何国兴劝解道:“五弟且放宽心,待哥哥写了状子,告他一状便了。”

      三日后,师路何家一纸诉状,将陈水阁告上了义乌县政府司法处。

  开庭这一日,原被告双方俱已传唤到义乌县司法处,分左右两厢里坐了。县长鲍思信宣布开庭,承发吏递交了卷宗、宣读了司法处秩序,原告人宣读了状纸。鲍县长问道:“原告人有《借据》在手,被告人借银未还,有甚么话说?”陈水阁辩道:“小人当年落魄,确实借了原告人二百大洋,只是小人生意有了起色,便连本带利合计三百六十块,分四次还清的,都由账房先生过手。”承发吏取过账本,当堂呈上。鲍思信一一过目,果然,账本上记录着支出金额、日期、用途。鲍县长问道:“既已本息两清,为何不收回《借据》?”陈水阁辩道:“只因分四次偿还,为图方便未曾更换《借据》,倒被原告人钻了空子。”鲍县长问道:“原告人!可有新证据呈上?”何国兴答:“无有!”鲍思信传来庭丁,当庭勘验账本真伪。一个庭丁,拿了‘火镜’在账本上东照西照了一番,禀告道:“鲍大人!账本记录均为旧字迹,非近期伪造!”原来,陈水阁通过状师疏通了上下关节,这官司如何不赢?鲍县长喝道:“大胆原告人!连本带利收了去,挣了许多利钱,还敢上告?与我轰了出去!”敲下法槌,宣布闭庭。两个承发吏不由分说,将何国兴轰出了司法处。

      何国兴自从输了官司以来,三梅乡一带,便对师路何家颇有微词,有人说道:“师路何家,自礼璠公始,传至何廷丰、何廷怡、何廷禄、何廷吐,父子五人,忠厚传家,积德行善,口碑甚好。如今何廷丰门下出了不肖子孙,见不得黄山陈家豪富,便上门去耍无赖,输了官司哩!”风言风语,经过好事者颠唇簸嘴加工,越发不堪入耳了。何家兄弟五个,哑子漫尝黄连味,有苦说不出来。

      忽一日,叔伯兄弟何国元登门造访。何国兴将借银一事,前前后后说与备细,倒出了一肚皮苦水。何国元道:“我姊夫在上海滩担任高等法院推事,哥哥蒙受奇耻大辱,何不作速写信求教?”何国兴叹道:“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国元说道:“未曾尝试,如何便知不济?”当日,国兴研好墨,委托国元写了书信,邮寄出去了。

      这上海市高等法院推事,乃是何家女婿,接到家书后,立时给金华府专员拍了一份加急电报,责成金华府专员,对师路何里借银一案,重新秉公审理。

      过了月余,邮差投递来一道义乌县司法处公函,告知何国兴,借银一案于十日后重审。

      何国兴心中忐忑了十日。挨到案子重审的日子,便早早地进了义乌县司法处。

      庭审开始。原告人宣读了状纸。专员问道:“被告人!你分四次偿还三百六十块大洋,都是些甚么钱?”陈水阁答道:“龙元、鹰元、袁大头都有。”专员问道:“账房先生是谁?”陈水阁答道:“本族人陈阿大便是。”专员喝道:“传陈阿大!”两个法警,快马加鞭地去了。

      约莫休庭了三个时辰,陈阿大被带回庭上。专员问道:“陈阿大!被告四次还债,都经你之手?”陈阿大答道:“正是!”专员问道:“四次偿还三百六十块大洋,每次分别多少?”陈阿大道:“账本里都有记录。”专员问道:“四次偿还,都是些什么钱?”这陈阿大,东家只与他串通好了偿还银元的具体数目,不防专员究问细节,心中没底,胡乱答道:“其中银票一百六十块,其余二百块都是现大洋。”专员一听,两厢里口供并不对同,便知其中有诈,大怒:“大胆刁民!借银不还,还敢串通一气赖债,与我各打二十大板!”法警如狼似虎,将陈水阁、陈阿大摁上刑凳,扎扎实实地打了二十记屁股毛竹根。直打得二陈皮开肉绽,红血喷溅。刑罢,法警将二陈架回庭上。专员当庭裁决:
      被告人当庭偿还原告人本息合计三百六十块现大洋,不得上诉。
         正是:为银子,上官府;为银子,打屁股。

      师路何家打赢了官司,浮言败语便不洗自清,阖门为之称庆。自此,何氏一门愈加积德行善了。

      其时,正值三梅乡修路,何氏兄弟慷慨捐银,选址甲丁桥头,新建凹型凉亭一所。亭柱楹联,勾画了了,曰:
      所过也,义金诸浦路,看骄阳烈日,自由乘凉;且由喜,东南西北人,遇大风暴雨,到此可避!

      而凉亭周遭,有无主墓穴数孔。何家人备了牲醴口福、排起七星灯、烧香烛、化纸钱、诵经卷,开墓拾掇骨殖,为其易址厚葬。善举一时传为美谈。

      至今,师路何氏,子孙繁衍,人丁兴盛,蓝田生玉,人才辈出,为义西名门望族也!

城台无柳 发表于 2019-9-30 11: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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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王公子 发表于 2019-9-30 1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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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老师 发表于 2019-9-30 13:45:55

好久没有发帖了,欢迎欢迎!{:7_454:}{:7_454:}{:7_454:}{:7_526:}{:7_526:}{:7_526:}

赵四海 发表于 2019-9-30 16:34:52

好文章。

赵四海 发表于 2019-9-30 16:35:33

值得一读。

凡夫俗子。ち 发表于 2019-9-30 22:32:56

:)

成老师 发表于 2019-10-1 06:13:19

国庆节快乐![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

淡墨斋 发表于 2019-10-3 16:31:44

站起来借,跪下来讨。

痞子豆 发表于 2019-10-4 13:11:37

顶帖者没几个。不过我知道是老怪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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