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影记

金色西溪

《观影记》（Prelude）

（写于2019年夏）

 

大学时某个周末下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与室友在延安南路闲逛，路过当时的省人民大会堂，看到大门边一块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放映/奥斯卡获奖影片/《莫扎特》”，心中大喜，遂掏遍口袋，直奔售票窗，却被告知黑板上写的是前一天的日期。于是捶胸顿足，引为大憾。回校途中，暗下决心，有生之年，不仅要看到《莫扎特》，还要看遍所有奥斯卡获奖电影，更要阅尽天下好片。把周星驰在《大话西游》中的经典台词改一改可以表达当时的心情：“曾经有一部经典的电影放在我的面前，我失之交臂，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会对那部电影说三个字：我要看。如果非要给这份看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天下好片。”

 

当时VCD、DVD还没有出现，LD和录像机还属于奢侈品，电脑远没有普及，网络更是天方夜谭。看电影的途径，除了电影院、录像厅、频道少的可怜的电视，甚至广播--那时候有一档“电影录音剪辑”的节目可让人过干瘾，再就是学校每个周末的露天电影。在买一张露天电影票都要抖抖索索的穷学生时代，我也不知哪来 “阅尽好片”的勇气？

成老师

不平凡的经历

成老师

曾经有一部经典的电影放在我的面前，我失之交臂，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会对那部电影说三个字：我要看。如果非要给这份看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天下好片。

成老师

送出团圆月x1

义乌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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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北苑

欣赏学习

金色西溪

《观影记》（Chapter 1）

对电影的偏好，一定是根植于童年的美好记忆的。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对此有精彩呈现。我也有属于我的“Paradiso”，那是一座文革前建造的具有“伟光正”时代特点的方方正正的 “大会堂”。这座大会堂算得上曾经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离老街不远，很长一段时间是十里八乡文化娱乐的中心--如果没有拆掉，现在蛮可以成为正在重建的老街的怀旧中心。拆掉后前面一大块宽阔的空地已被改造成纪念义乌小商品市场发轫之地的拨浪鼓广场。现在要回想当时怎么个情形，要凭吊，要留连，本来只好在夷为平地的废墟上站一会儿出出神而已。曾与大会堂比邻而居、现远在大洋彼岸的莺同学竟然为我翻找出一张老照片，真让人喜出望外了。正是记忆中的样子：高高的台阶上面，两根粗壮的柱子像两个忠实的卫士，又像两个健壮的大力士，守护着、支撑着我的“天堂”。下面敞开的三开间门厅是一块遮风挡雨的小广场。门厅上方四个柱头涂成显目的黄色，上面写的是硕大的毛体书法，外侧“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内侧“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正中间是一整面巨大的白色的墙，正像一块展开的银幕，等待好片开场。（却也奇怪，在看到照片之前，留在我脑中的印象一直都是毛公气派非凡的书法铺天盖地舒展在整面白墙上，根本不是两幅楹联逼仄的样子。）那时候，学校要举办重要的活动，比如开全校师生大会，搞文艺演出，就借用这里。在这里，我曾作为学霸上台领过奖并做过报告，也曾作为音乐爱好者上台吹奏过口琴还参加过大合唱。记忆中，学校组织集体看电影的机会也比较多，几乎每个学期都有一两次，虽然看的不过是一些《地道战》、《地雷战》之类的主旋律。每年的六一儿童节，电影院会向小朋友免费开放，翻来覆去的依然是《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之类的。如果还能有一部《大闹天宫》或者《三打白骨精》，就是顶级的艺术享受了。记得有一年六一节妈妈叫我骑自行车去五里地外的外婆家拿点什么东西，因着急回来看免费的电影，一路上猛踩自行车，把链条蹬掉好几次，弄得满手油污狼狈不堪。更多的时候，进电影院看电影就属于“高消费”了，虽然当时电影票不过一毛一张。大概在入学前，我还好意思在排队进场的大人队伍里找熟人央他带进去，或者趁检票员不注意溜进去。更多的时候，就赖在门厅小广场玩耍，听电影。等电影散场，大门会提前几分钟打开，再堂而皇之进去蹭几分钟听听片尾曲看看片尾字幕也是好的。

而童年更美妙的观影记忆，则非免费的露天电影莫属了。放露天电影在我们简直是大喜事，是我们的Carnival。小屁孩们没屁事干，扛着板凳早早来到放映场，帮家里人占个好位置，然后跟在放映员屁股后面，看他们拉银幕、装喇叭、架机器、倒胶片、调灯光……等夜幕来临，电影开场，倒不太正经看电影了。小孩们原是找个热闹的所在一起玩耍要紧，何况这些电影--印象较深的如《黑三角》、《戴手铐的旅客》、《冰山上的来客》、《小花》、《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当我写下这些片名，脑海深处回响起的是清澈纯净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深情款款的《驼铃》、柔肠百转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撕云裂月长歌当哭的《怀念战友》、甜美缠绵的《妹妹找哥泪花流》和青春芳华一路芬芳的《绒花》、豪迈奔放的《啊，朋友再见》、“看，这座城市，它，就是瓦尔特”后由弱渐强让人血脉贲张的进行曲……可以肯定，我对音乐的喜爱最初一定是受这些电影音乐浇灌的。就让我的思绪乘着歌声的翅膀多飞一会儿……再回到我的主题--可能已经看过十七八遍。大家你追我赶吵吵闹闹，偶尔一起找个小女孩欺负一下也不怕“将来拉清单”；或者跑到放映机前蹦蹦跳跳朝着光线比划手势，想要抓住光影中的人物；或者跑到银幕正下方抬头左左右右的研究镜像，一部电影当两遍看；也有像《阳光灿烂的日子》展示的，大伙儿吆五喝六，“阿米尔，冲！”在旁边就演起再熟悉不过的电影情节，释放因观影而增多的荷尔蒙……第二天小朋友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聊前一天看过的电影，比赛着谁能把电影情节复述得更清晰，分析得更合理。这时候如果有谁能伶牙俐齿一些，很容易吸引同伴崇拜的目光。我自幼便是“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的，因插不上嘴而焦急，因搭上一句腔而欣喜。一般是站在边上贡献“崇拜的目光”，看着“电影大咖”、“意见领袖”们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感觉竟比我混充学霸上台念报告更爽呢。

金色西溪

《观影记》（Chapter 2）

进入“改革春风吹满地”的八零年代，到处激情洋溢，充满蓬勃生机，录像也渐渐普及。我的同龄人张立宪在《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中煽情回忆：“当那些在影院看不到的电影开始以录像带的方式在中国大地上传播时，我认为其积极意义很大：电影不经某些人的筛选就还原给了大众，而不再是某些专业人士的文化特权。”街头出现了出租录像带的小店，似乎还有兼出租武侠小说的。当时几乎每个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边上，都有一家甚或几家录像厅，放的多是一些打打杀杀、热热闹闹的港台片，门口的大喇叭大声播放着“乒乒乓乓”、“嘿嘿哈哈”的电影原声以招徕观众。这对于正努力打造偏文艺爱好的我并没有多少吸引力。随着经济发展社会开放，后来车站边上的录像厅式微而洗头店兴起，则无关电影兴衰，需另当别论了。

记得大学时有一极热门的选修课，叫世界电影鉴赏，也是托录像普及的福，能随课欣赏到平时难得一见的外国电影，据说有一部《被告》，情节极火辣，引得同学们趋之若鹜。要选上这门课大概跟现在车牌摇号中奖一样难。我去报过，没中，只好另选了冷门的世界名曲欣赏。现在电脑网络普及，年轻人很容易的就得到“这老师”、“那老师”们的指导，电影鉴赏之类的选修课估计是明日黄花半老徐娘了。或者，与时俱进用《感官世界》这样的电影做招牌，大概还能吸引到一些学生吧。毕竟，抗生素都已经从盘尼西林进化到头孢n代了。

工作后，再也没有接地气的露天电影的滋润。工资不高，囊中羞涩，录像机、VCD机置办不起，好电影、老电影依然不容易看到，偶尔在电影频道的“佳片有约”还会遇见心仪的电影，还得拜托同住集体宿舍共用一台电视机的同仁们能同睹为快，去电影院看时鲜的片子大多只是无聊的消遣，也渐渐成为高消费，观影的热情似有消退。乏善可陈的观影经历中，某年圣诞节前夕，受当时正在浙大读研究生的黄同学撺掇，约上他的在浙医大读本科的妹妹和室友，六七位正当年的男男女女同去西湖电影院看了一场通宵电影印象至深。看的什么片子已然忘记，记得的是在这群观影的年轻身影中，有一对开启了美丽人生并一直幸福着。我也开启了我的懵懂且短命的初恋，然后在短短的几个月中，我们大概一起去电影院看过几次电影，记得有《画魂》，或者还有《霸王别姬》，可以作为当时确实有过恋爱的证明，因为去电影院看电影向来是约会的标配。标配未变，世风不古，据说现在的年轻人已进化到要带身份证看电影了。

“阅尽好片”的豪情因缺乏可行性的研究和财力的支撑而成为空中画饼，渐渐褪色以致要消失，直到DVD、以及路边影碟店的出现。像我的另一位同龄人贾樟柯在某DVD淘碟指南热情欢呼的--《为影像时代的到来而欢呼》：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街边的那些影像小店，正在成为我们大众的电影资料馆。”

“这是我们的福。”

金色西溪

《观影记》（Chapter 3）

机缘凑巧，在新房装修那一年，老婆因获优秀员工而得到一套DVD家庭影院的奖励。所谓家庭影院，无非是一个DVD播放器外加六个有源小音箱，连功放都省了，但这对于勒紧裤腰带要缩衣节食、束手缚脚要开始房奴生涯的我，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是打瞌充就有人递枕头的大美事。--论娶对老婆的重要性。于是乐颠颠的在新家设计上马家庭影院民生工程，定位置、铺线路、装喇叭、架电视、连碟机……然后开启淘碟、看碟新生涯。顺带的，买《看电影》杂志，查《DVD导刊》，读大导演自传，上网络电影论坛，盯IMDb排行，追四大电影节开奖，理论联系实践，老片携手新片，双管齐下，加紧追赶好片的步伐。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下班进路边碟店翻找一番是极大的乐趣。混得熟了，卖碟的小姑娘也知道了我的偏好，会给我推荐合我口味的新货。亲密接触了好几年，两个路边店陆续关张，暗自伤感一阵，然后去电脑城的碟铺光顾过几次，多是压缩碟、大路货。更可恶的，店老板会以怪异的目光盯着你看，然后猥琐地凑上来小声地问你m片要不要。于是落荒而逃，转而开始更夸张的网上淘碟。这真是打开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很多心仪已久的电影都可以选到不错的版本，淘碟进入新时代，进度远大于看碟的进度。淘一批，看一批，囤一批。很多时候，观影之乐先变成淘碟之乐。淘到一张CC版的最新好碟，爱不释手，把设计精美的电影海报上上下下打量个够，拆开碟封把中英文信息里里外外琢磨个透，把碟片附带的“Bonus”仔仔细细研究一番一条也不漏，还没有开始就看已经实实在在被吊足了胃口……有时候，在观影之前，面对着“后宫佳丽三千人”，不免要犯幸福的选择困难症，摸摸这张，翻翻那张，反复比较，然后决定“翻牌”哪一张，剥掉碟封，放到碟机，泡一杯茶，慢慢观赏，偷得浮生半日的休闲时光。

我看碟最疯狂的时候，是被公司外派做项目管理的那三年时间--相当于上了一个电影学院的专科。业余时间再也用不着苦逼加班改图纸，加之在外地，不着家，又不喜应酬，晚上有的是大把自由支配的时间。工地的生活难免单调，看碟是最大乐趣。吃好晚饭就宅在宿舍，恶补电影，每天可以看两到三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意中碟。”也不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漫无目的瞎看，一段时间会集中看一些相关的主题，比如某个导演的，或者某个国家的，或者某种类型的，自找乐子，自立名目，搞一个像模像样的“阿巴斯电影回顾展”，“法国新浪潮电影周”、“戛纳获奖电影专题”等等。我看的片子偏文艺，不必讲究音效，用电脑也将就着了。又因为大块时间充裕，很多超长的片子--比如《人间的条件》、《撒旦探戈》、《**》、《铁西区》等等--都是那时候一气看完的。现在有心想重温那难得的观影体验，只有碎片化的时间，只能却步了。一边看，一边喜欢自言自语进行即时的评论，哭之笑之，歌之骂之，一边在电脑上就记录下这些灵光一现的鲜活的短评，日积月累的也颇为可观，汇集在一起，叫《一个人的狂欢》--相当于我从电影学院毕业的论文吧。这些自呓式的狂欢就一直沉睡在电脑硬盘中。

观影，于我而言，是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结合在一起的方便法门，是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的壶中岁月袖里乾坤，是肆意穿越在新旧世界时空隧道中的尽情狂奔。现在，当我面对着十余年来千淘万漉积累的上千张电影DVD--从D5到D9，从BD25到BD50，从3区到9区，从AC-3到DTS，从复合直灌到4k修复--几乎把费里尼、伯格曼、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塔尔科夫斯基、库布里克、戈达尔、特吕弗、布努埃尔、杨德昌等大师们都一一请进了我的书柜，我内心的巨大满足感，大概同葛朗台拎着他的沉甸甸的钱袋，或者同《指环王》的Gollum拿着魔戒，念一句“My precious”是一样的。

这时候，我是这些电影的主人。其实，我早已是这些电影的**。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金色西溪

《观影记》（Epilogue）

作为资深的建筑艺术爱好者，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对建筑艺术发出过由衷的赞叹：

“太初以来的最初六千年中，从遥远年代的印度斯坦浮屠直至科隆的主教堂，建筑艺术一直是人类的伟大书面语言。千真万确，所以，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一切人类思想，在这部巨书中都有其一页，都有其丰碑。”

“一切其他艺术都服从建筑艺术，而且为建筑艺术所支配。”

作为自称的电影艺术爱好者，我觉得不妨把大文豪的这些赞词转赠给电影：

“太初以来的最近一百多年中，从卢米埃尔兄弟到格里菲斯到阿巴斯，从《火车进站》到《定军山》到《24帧》，电影艺术一跃而成为人类新的伟大语言。千真万确，所以，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一切人类思想，都可以用这新的语言，续写新的华章，竖起新的丰碑。”

“这是人类又一次建造巴别塔。”

镜头闪回到大学时代那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周末下午，几位年轻人路过省人民大会堂，恰遇豪华车队浩浩荡荡出场，乃某高官之巡仗。游西湖，渡浙江；乘香车，坐高堂。中有一人喟然太息曰：

“大丈夫不当如此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