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浓茶
文/吴荣德
小时候,感觉各家的子女叫自己的父亲有不同的叫法。我们家叫爹,有的叫叔,还有叫伯的,我堂哥堂姐就称他们的父亲叫伯。那时候心里觉得很别扭,为什么不像其他小伙伴们一样叫爸呢?儿时的记忆里,好像我爹很受人尊敬,他写得一手好字,村里的那些农具,扬谷的风车、水车、稻桶,还有大小箩筐等都有他的笔迹。有时写好后,人家会烧一碗点心给他,可能算是酬劳吧!
说起来有些不可置信,我出生那年他就已经五十七岁了,我们的父子关系倒不如说是祖孙关系更为确切。小时候顽皮做错事,母亲叨叨没完还会动手打我,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而他从来都没有打过我甚至骂几句,可他眼睛一瞪不用开口我就畏惧了几分,这就是我爹。他很喜欢看书,诸如《水浒传》《石头记》《三国志》等,白天忙,一般都在晚上油灯下看,母亲总是在旁边絮絮叨叨,她是心疼那点煤油,用购货证到供销社买是定量的。那时候我上小学,也借父亲的光,在之乎者也里刨了点知识,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受用的。
母亲是爹的第二任妻子,年龄相差悬殊比较大。以前农村六十出头就为自己制作好棺木了,或许是为了以备不需吧,因为那个时候超出六十看上去也的确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了。同样是木头,把它做成床你会很乐意地睡上去,把它做成棺材,看那形状就能让人产生恐惧感。我爹的棺木做好后放在猪栏屋的楼上一个角落里,虽然外面盖的严严实实,不到十岁的我平时一个人根本不敢上那楼,别说靠近它了。有一次他叫我磨墨,心想家里也没有别人拿来要“号”的东西呀!我捧着磨好的墨砚跟在他的身后上了猪栏屋的楼,他径直走到那个角落,小心翼翼地挪开层层包裹露开了棺的头部。我忽然想起他也曾帮别人家写过,这种东西的上面不外乎两个字,不是福就是寿。
他拔开笔套,用牙齿咬了咬笔头,我看见他没有把整个笔头咬散,蘸了墨后也没有写福或者寿字。他用竖式从右到左写了一首诗在上面,我懵里懵懂更何况还有很多是繁体字,怯怯地问他写的什么意思?他瞪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那片刚写好的方方正正的字发呆着。等我再长大点的时候,把那些个不认识的字从字典里查找含意,也算粗略读懂了一些。大概的意思说的是一个人在世上无须纷争,做人有善才有后,所谓贫寒富贵皆是浮云,只有这木柜子才是归宿。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却对水浒传中那些大碗喝酒的人物特别崇拜,有时母亲把花生米碾碎再加上红糖和红麯酒糟炖起来给他吃,他也会脸红红的喝“醉”。他就钟爱喝茶,我家有一个搪瓷的茶罐,能装一斤多水的那种大小。罐子外面常年保持整洁,里面却“污”的吓人,母亲说不让洗,那褐色的茶渍像油漆般粘在上面已看不出一丝原来罐子的底色。他的茶叶放在一个黑色的洋铁筒子里,在我的印象里他没有自己亲手泡过茶,每次都是叫我母亲泡的,每次都是三个字“泡浓些”。
父亲喝茶有点怪异,我看见人家喝茶都是慢慢地品小口的呷。他可不是那样,泡好后放在那里需等待好长时间,所有泡开的茶叶都沉入罐底,在不烫不温的情况下一口气喝到底,脸上顿时显现出一种很享受的满足感。有一次我出于好奇心,偷偷地去喝了一口,马上舌头一伸头一颤:我的妈呀!我爹这哪里是喝茶,这不和喝中药汤一样吗?俗话说,头口烟二道茶那是精华,看来我父亲的喝茶既野蛮又和茶道沾不上边。难怪母亲说六月天气劳作出汗多,他的衣衫特别难洗,也许是喝闷茶的结果。
每当想起父亲的喝茶,可以用爱恨交加来形容。外面干活回来吃中饭,既使肚子再饿,必须先喝完那罐苦茶。那时候没有钟表,墙上的广播是最好的时间,中午的广播等东方红乐曲放完,每家每户就开始烧午饭了,似乎是约定俗成。那天母亲烧好饭以后我说饿了,母亲说田畈做的大人都没回来,小孩子不能先吃的,母亲忽然想起还没泡茶,这时父亲已汗出铺头回来了。父亲接过刚泡的茶罐子,烫的无法入口,半坐半躺在竹椅上等待,母亲示意我拿扇子给他扇扇凉风。父亲有一把特制的大扇子,直径有二尺,是我小姑用麦杆编打的,送给父亲和伯父两个哥哥一人一把。我双手擎起大扇很不情愿的为爹扇起风来,眼睛却注视着那罐茶,快点凉吧,爹喝完就可以开饭了。我的那点小情绪早被他看穿了,他站起来接过扇子,用手在我脑袋上抚摸了几下:先去吃饭吧!
有一次我自作聪明,广播响后一会儿我就悄悄把茶泡上了。等到中午父亲回来吃饭时,马上把我泡的茶捧过去,可他只喝了一口就把罐子放下了。冲着灶间喊我母亲的名字,母亲听到后说,哎呀我忘了,这就给你泡!这时我以为他要对母亲发火,然而,他把我拉到身边似乎想说点什么,拿起茶罐子和往常一样一闷到底,而后又做出很舒服的样子。母亲走过来看了看罐底,说茶叶放的太少了达不到那种苦味,我看见父亲却一脸喜悦,可能心里在说,我的幺仔也会给爹泡茶啰!
那天,父亲到十里开外的山上砍柴,中午的广播都已结束,一点多了,母亲泡好茶放在一个小竹篮里叫我拎去接父亲。我说带几个蕃薯吧,母亲说不用,你爹就好这口。我顺着进村的路一路迎去,走了将近二里路才看见父亲挑着柴担缓慢地走来。他柱下担柱,迫不及待地接过茶罐,此时茶温刚好,一咕噜到底后马上精神起来,他挑着柴担在前面走,我小跑着才能跟上。看着父亲的背影我除了迷茫还是迷茫,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父亲喝的就是那种便宜的不能再便宜的劣质茶。父亲在我眼里青壮年的影子几乎没有,从稍懂事起就以老头的形象在我心里定格。等到家里买的起好茶叶的时侯他早已归去,父亲走了已四十多年了,每当想起那罐苦茶,心里很不得劲,有种隐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