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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沉沙 于 2023-12-27 22:45 编辑
老奶奶 (街檐下之三十一)
李邦林
老奶奶倚老卖老,虽然不穿那件厚重的太婆衣,剪了发也不打头髻了,两只大脚蹬着婵姐给她买的那双“踢死牛”老布鞋,但与我们说话总要从她的人生经验里迸出几句老古话,与洪水泛滥般的智能手机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和老气横秋。
小时候我们都被老奶奶骗过,她说不能玩火,玩火晚上要尿床的。又说不能去捉螳螂,它用胸前两把大镰刀朝你一拜,家里就要死人的。还说别去抓蜻蜓和田鸡(青蛙),否则你过桥时要掉进水里淹死的……尽用这些危险和可怕的事来吓唬我们,使我们顽劣的童年时光,变得像唐僧和尚施加的紧箍咒,约束收敛了许多。长大后才知道她是用谎言和内心的善良保护着这些小动物,也植根了人世间的善心。
老奶奶老古话很多,包括人生哲理,农谚,天气谚语,歇后语,顺口溜……“衙门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万万年”“孝敬田地自家谷,孝敬父母自家福”“骑马抲担柱”“老鼠钻竹筒”“黄鼠狼给鸡拜年”“贪吃误命”“人无志气,空活一世”“驼背讲直话”“家里天官赐福,锅里无米烧粥”“走路防跌,吃饭防噎”……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鲫鱼刺多,麻痢戏多、烧稻秆灰多,话匣子一打开,一套一套的。
堂姐阿婵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奶奶拉过婵姐的手,笑着看她的脸:“树大分丫,女大当嫁,你嘛,终身大事,好给自己划算了。”
婵姐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绞着衣角:“我不,我陪奶奶到老。”
“傻丫头,男人是树,女人是藤,藤迟早要找棵树缠上去的,一生一世。”
奶奶知道婵姐心里有个男人了,还躲在墙角上偷偷地瞄过那个男人的背影,听说是邻村朱家的。
子孙满堂对奶奶来说很有成就感,婵姐是她的掌上明珠,奶奶以长辈的名义对婵姐说:“女人眼睛要亮,别被灰蒙住,找的男人首先要品性好,家里底子薄没事,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家有万贯家财最后也家徒四壁。去找个好男人,女人有一个好老公,抵得上人家一次招工!”这句不是老古话,老奶奶自己编的。
“奶奶坏!”婵姐抱着奶奶笑了。
几年后奶奶看着朱家小子把婵姐娶走,门口撤了一地“大地红”的碎屑,她在老台门下抹了一把老泪,高兴的。她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年轻,想起了那年那天被那个并不熟悉的男人接走……
老奶奶平静地看着一大家子人在她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相安无事,一副心满意足的坦然。
坚叔提任公社书记那年,大家都很高兴,平民草根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官”,喜事呀。奶奶眉宇间却流露出些许愁容,还没到老年痴呆的地步,天知道她又有什么想法,哪根筋搭牢了。
家里为这件光宗耀祖的事备了一桌晚宴,聚一起庆贺一下。老奶奶坐在上横头的位置上,大有佘太君挂帅的架势。
杯盆狼籍,烟雾腾腾,大家都很尽兴。烟和酒是坚叔生活里两样少不了的东西,那年香烟紧张,烟瘾上来了,口袋里又没烟,他找了一段蚊虫香吸了两口,味道实在呛人又无奈地扔了,几个兄弟经常拿这件事笑话他。桌面上活跃起来,他们开始撸起袖子猜拳了。
老奶奶干咳了一声说,都静静,她发话了。按理说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我不该来泼冷水。我们家素来是穷苦之家,规矩之家,托新社会的福,给我们带来了解放和平等,我们不能忘本,这,大家都要记住。
堂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举起的酒杯停在半空中。
“坚儿当官去了,升官了别想发财的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要多想想那里的百姓,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你尽责了,娘心安了。”
坚叔凝重地说:“听妈的,我会的。”
老奶奶对坚叔说:“对你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一天到晚都把颅头插在酒坛里,抽起烟来像烟囱。黄鼠狼狗撵出,糊涂话酒迫出,布帐破了蚊子多,篱笆要靠自己扎牢。常言道,酱油碟里淹死人,阴沟里要翻船,有些人就盯住你手中的那点权力使坏,细小的枝节不在心,夜路肯走总会碰到鬼的。我老了,活着奢望看见大家平安,病房里没咱家的病人,牢房里没咱家的犯人,外头没仇人,身边没坏人。死了每年清明冬至能一个不落地到我坟前烧支高香,九泉之下我也瞑目了。”
坚叔把酒杯里的酒仰脖一饮而尽,啪,他利索地将酒杯重重地倒扣在桌面上,杯底朝天,当着老奶奶的面说,妈,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落地有声,从今往后,我滴酒不沾。又掏出大半包香烟,扔进了灶膛熊熊的炭火里,“烟,我也一起戒了!”
“好儿子,相信你!”……这一幕我们都很感动。
几年后老奶奶她走了。
我们每年清明冬至都到她的墓前祭祀她,包括坚叔,念着她生前对我们的好。
又过了几年,一语成谶,坚叔没去,也去不了了。那年初夏,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发生特大洪灾,灾情仅次于民国11年的那场“壬戌水灾”,许多房屋都在大雨里泡着倒塌了。坚叔在风雨里已经坚持两天两夜了,雨还一个劲地在下,屋里传来老人呼救的声音,他冲了进去,墙倒了,一根大梁压在他的身上,如此永远离开他一直爱着的村民们……
我们将他安放在奶奶边上,生前没能尽孝,如今只能让他与奶奶牵个手,搭个伴,现在他们都没有了过多的牵绊,可以在松涛月色里平静地说个话,聊个家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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