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从弥敦道地铁站出来时,我撞见一位阿姨。她拎着好几袋沉甸甸的东西,布袋子磨得又脏又破,边角豁着洞,乍看像街头流浪者。个子约莫一米五,瘦弱的身子佝偻着,脊背微微驼着,就那么坐在路边,短发全白了,白得通透,稀稀疏疏贴在头皮上,风一吹就轻轻飘。 我回头看了她两次,终究走过去搭话。一聊就近两小时,她的粤语我只能听懂一半,却始终耐心听着。她1946年生,7岁时跟着父母举家从绍兴迁来香港,家里共有六个兄弟姊妹,一家人大大小小挤在这边落脚。如今家乡早没了牵挂——老屋拆了,亲人散了,连回去的念头都没有,更从未回去过。可谁能想到,这位看着朴素的阿姨,在尖沙咀有三套房子,800多尺、700多尺、400多尺各一套,高峰时总值过亿。 她的皮肤细细白白,皱纹细密得像熨过的纹路,想来年轻时定是个大美女,身材也该是挺拔的;手指细细白白,只是皮肉松了,时不时往上提溜、拎紧布袋,袋口便露出里面几大瓶矿泉水。我心里直犯嘀咕:身价过亿的人,怎么会自己拎着这么多重物?连大瓶矿泉水都要拎好几瓶,实在想不通。她眼睛很有神,看东西总微微眯着,说是花了;牙齿没了,说话有点跑风,表达欲却格外强。讲起孩子,语气里满是无奈:花钱大手大脚不事生产,生病时想叫人送医都难。同龄人多半不在了,身边连个真朋友都没有,“真朋友太难求”,说这话时,眼里的迷茫藏不住。79岁的她,年轻时是护士,英文说得不错,如今却守着破布袋,在凌晨两点的街头歇脚。 看着她,心里堵得慌。坐拥千万房产,抵不过孤独;一辈子攒下的家业,换不来一句贴心话。生儿防老成了泡影,人老了,终究是自己陪自己。她一辈子节俭,却在凌晨的街头,对着一个陌生人数说半生——难道攒下的所有,就是为了等这样一个时刻,让陌生人听自己说两小时话?这份孤独,像布袋里的矿泉水一样,沉甸甸压在心头。她身上那股六七十年代中国人的节俭劲儿,在香港这地方显得格外突出,好像一辈子都在攒,却不知道攒来的砖瓦,终究挡不住凌晨的风。 离开时回头望了好几次,突然生出些反思。在国内时不觉得,到了香港、新加坡这类多用英文的地方,才发现交流、生活总有些吃力。那些英文标识、英文环境,像一层无形的隔膜,让人难真正触碰到当地的文化底色和灵魂。就像我和这位阿姨,虽同处一地,却因认知、经历的差异,隔着一层说不清楚的距离。 这位阿姨怀着财富却过成这样,让我忍不住想:人这一辈子,到底要攒下多少东西才算够?是为了给不常联系的孩子留份家产,还是为了在某个凌晨的街头,能有个人听自己说两小时话?生儿育女若换不来陪伴,攒下金山又填不满孤独,那我们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走过这趟人生?是守着传统里的安稳,还是该更尽兴地去体验、去联结? 于是打定主意,要去学英文,学乐器,学一切热爱的东西。不为别的,就为了打破那些无形的隔膜,去触摸更多元的文化,去理解更多人的灵魂。毕竟,人生的价值从不是守着多少砖瓦,而是能在多少个“凌晨的街头”,与这个世界好好对话。